若我緊閉雙目,一動不動,就會回想起父親教我靜聽樂歌的那個晚上。
當時我該是五,六歲,那天午後熱得火燒似的,連呼吸都有點困難,入夜後我上床睡覺,
就在這時候,在我白色窗帘的縫隙中,一道微弱閃電劃過漆黑的夜空。
遠處低長的雷聲變為怒吼,我把被拉到脖子來,抱著枕頭。
百頁窗格格作響,樹枝敲打外牆,風從門縫吹進來,像是鬼哭神號。
忽然電光一閃,照得房間通明,隨著就是一聲暴雷。
我想逃到雙親房裡,卻驚怕得不能動彈,只有高聲大叫。
一瞬間,父親已到我的床邊,抱著我輕搖撫慰,我漸漸安靜下來。
他對我說:你聽,暴風雨在唱歌,你聽得到嗎?
我停止哭泣,傾耳靜聽。又是一道電光,一聲雷響。
父親說:聽那鼓聲,音樂沒有鼓聲算是什麼呢?沒有鼓,就沒有節奏,沒有深度,沒有神髓。
又來了一陣鬼號,我湊近父親,緊緊拉著他,
父親低聲說:我想我們的樂隊中有一具口琴,聽到沒有?
我仔細靜聽,低聲說:不對,我想那是一具口豎琴。
父親咯咯笑,輕拍我的臉頰:現在你懂了,閉上眼睛,看你能不能抓住這樂聲,
隨著它飄去,你想不到它會把你帶到什麼地方去的。
我閉上眼睛,懇切靜聽,心隨口豎琴的聲音飄去了,一直到天亮。那一夜我睡得真甜。
父親是一個生意人,他不會唱歌,但卻喜愛他所聽到的音樂。
很多時候,他都會在家開著那部老式唱機聽音樂,可是幾分鐘後,室內寂然無聲。
有一天,我問他音樂停了之後他在做什麼,
父親把手放在胸前說:那時真正的音樂就開始,我聽我自己的歌。
當時我聽來一知半解。日子漸漸過去,父親教會了我如何聽我自己的歌。
有一次在山中,我們看急流躍過石崖,父親說:瀑布中自有音律,你聽得出嗎?
我一直以為瀑布的水聲總是千篇一律,但此時我閉目細聽,發覺可以聽到急流音律的細微變化。
父親說:宇宙萬物都有音樂。它存在於季節變換中,脈搏跳動中,歡欣與悲痛的循環中。
隨它和它,讓你自己成為音律的一部份。
許多年來,父親的樂歌幫助我找到了我自己的樂歌,我自己的音樂,我自己的生活方式。
然後,我的樂歌突然因一次的心臟病猝發,而埋入了無聲的深淵。
事出不意,我回到床上,閉起眼睛,眼前只是一片黑暗。
我在床上躺了很久,僵硬地動也不動,希望醒來時發現只是作了一場噩夢。
但是父親確是去世了,葬在一月的寒風中,我的感覺麻木了,有幾個星期,我活在孤寂無語中。
有一晚,我獨自坐在起居室,聽到冬夜寒風,聲音如泣如訴,好像為我哀鳴,
但內心驅使我細聽,我不由自主地凝神靜坐,它像是長笛,醇厚的長笛聲。突然我感覺到自己在微笑,
在那時刻,我知道在某一個地方,有一個老精靈也在靜坐細聽這天籟,他在世之年也曾聽過的樂歌。